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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宗岱译: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集

莎士比亚 星期一诗社 2023-01-02

  威廉·莎士比亚(英语:William Shakespeare,1564年4月26日-1616年4月23日),华人社会常尊称为莎翁,清末民初鲁迅在《摩罗诗力说》(1908年2月)称莎翁为“狭斯丕尔”,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戏剧家,也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、最伟大的作家,全世界最卓越的文学家之一。

  莎士比亚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出生长大,18岁时与安妮·海瑟薇结婚,两人共生育了三个孩子:苏珊娜、双胞胎哈姆尼特和朱迪思。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的20多年期间莎士比亚在伦敦开始了成功的职业生涯,他不仅是演员、剧作家,还是宫内大臣剧团的合伙人之一,后来改名为国王剧团。1613年左右,莎士比亚退休回到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,3年后逝世。

  1590年到1613年是莎士比亚的创作的黄金时代。他的早期剧本主要是喜剧和历史剧,在16世纪末期达到了深度和艺术性的高峰。接下来到1608年他主要创作悲剧,莎士比亚崇尚高尚情操,常常描写牺牲与复仇,包括《奥赛罗》、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李尔王》和《麦克白》,被认为属于英语最佳范例。在他人生最后阶段,他开始创作悲喜剧,又称为传奇剧。

  莎士比亚流传下来的作品包括39部戏剧、154首十四行诗、两首长叙事诗。他的戏剧有各种主要语言的译本,且表演次数远远超过其他任何戏剧家的作品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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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 


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, 

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, 

但开透的花朵既要及时雕零, 

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; 

但你,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, 

把自己当燃料喂养眼中的火焰, 

和自己作对,待自己未免太狠, 

把一片丰沃的土地变成荒田。 

你现在是大地的清新的点缀, 

又是锦绣阳春的唯一的前锋, 

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, 

温柔的鄙夫,要吝啬,反而浪用? 

可怜这个世界吧,要不然,贪夫, 

就吞噬世界的份,由你和坟墓。 


二 


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, 

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, 

你青春的华服,那么被人艳羡, 

将成褴褛的败絮,谁也不要瞧: 

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, 

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, 

你说,“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, 

是贪婪的羞耻,和无益的颂扬。” 

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, 

如果你能够说,“我这宁馨小童 

将总结我的账,宽恕我的老迈,” 

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! 

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, 

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。 


三 


照照镜子,告诉你那镜中的脸庞, 

说现在这庞儿应该另造一副; 

如果你不赶快为它重修殿堂, 

就欺骗世界,剥掉母亲的幸福。 

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 

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? 

哪里有男人那么蠢,他竟甘心 

做自己的坟墓,绝自己的血统? 

你是你母亲的镜子,在你里面 

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: 

同样,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—— 

纵皱纹满脸——你这黄金的岁月。 

但是你活着若不愿被人惦记, 

就独自死去,你的肖像和你一起。 


四 


俊俏的浪子,为什么把你那份 

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? 

造化的馈赠非赐予,她只出赁; 

她慷慨,只赁给宽宏大量的人。 

那么,美丽的鄙夫,为什么滥用 

那交给你转交给别人的厚礼? 

赔本的高利贷者,为什么浪用 

那么一笔大款,还不能过日子? 

因为你既然只和自己做买卖, 

就等于欺骗你那妩媚的自我。 

这样,你将拿什么账目去交代, 

当造化唤你回到她怀里长卧? 

你未用过的美将同你进坟墓; 

用呢,就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。 


五 


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 

织就这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, 

终有天对它摆出魔王的面孔, 

把绝代佳丽剁成龙锺的老丑: 

因为不舍昼夜的时光把盛夏 

带到狰狞的冬天去把它结果; 

生机被严霜窒息,绿叶又全下, 

白雪掩埋了美,满目是赤裸裸: 

那时候如果夏天尚未经提炼, 

让它凝成香露锁在玻璃瓶里, 

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, 

美,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: 

但提炼过的花,纵和冬天抗衡, 

只失掉颜色,却永远吐着清芬。 


六 


那么,别让冬天嶙峋的手抹掉 

你的夏天,在你未经提炼之前: 

熏香一些瓶子;把你美的财宝 

藏在宝库里,趁它还未及消散。 

这样的借贷并不是违禁取利, 

既然它使那乐意纳息的高兴; 

这是说你该为你另生一个你, 

或者,一个生十,就十倍地幸运; 

十倍你自己比你现在更快乐, 

如果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: 

这样,即使你长辞,死将奈你何, 

既然你继续活在你的后裔里? 

别任性:你那么标致,何必甘心 

做死的胜利品,让蛆虫做子孙。 


七 


看,当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 

抬起了火红的头,下界的眼睛 

都对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, 

用目光来恭候他神圣的驾临; 

然后他既登上了苍穹的极峰, 

像精力饱满的壮年,雄姿英发, 

万民的眼睛依旧膜拜他的峥嵘, 

紧紧追随着他那疾驰的金驾。 

但当他,像耄年拖着尘倦的车轮, 

从绝顶颤巍巍地离开了白天, 

众目便一齐从他下沉的足印 

移开它们那原来恭顺的视线。 

同样,你的灿烂的日中一消逝, 

你就会悄悄死去,如果没后嗣。 


八 


我的音乐,为何听音乐会生悲? 

甜蜜不相克,快乐使快乐欢笑。 

为何爱那你不高兴爱的东西, 

或者为何乐于接受你的烦恼? 

如果悦耳的声音的完美和谐 

和亲挚的协调会惹起你烦忧, 

它们不过委婉地责备你不该 

用独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。 

试看这一根弦,另一根的良人, 

怎样融洽地互相呼应和振荡; 

宛如父亲、儿子和快活的母亲, 

它们联成了一片,齐声在欢唱。 

它们的无言之歌都异曲同工 

对你唱着:“你独身就一切皆空。” 


九 


是否因为怕打湿你寡妇的眼, 

你在独身生活里消磨你自己? 

哦,如果你不幸无后离开人间, 

世界就要哀哭你,像丧偶的妻。 

世界将是你寡妇,她永远伤心 

你生前没给她留下你的容貌; 

其他的寡妇,靠儿女们的眼睛, 

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里长保。 

看吧,浪子在世上的种种浪费 

只换了主人,世界仍然在享受; 

但美的消耗在人间将有终尾: 

留着不用,就等于任由它腐朽。 

这样的心决不会对别人有爱, 

既然它那么忍心把自己戕害。 


一〇 


羞呀,否认你并非不爱任何人, 

对待你自己却那么欠缺绸缪。 

承认,随你便,许多人对你钟情, 

但说你并不爱谁,谁也要点头。 

因为怨毒的杀机那么缠住你, 

你不惜多方设计把自己戕害, 

锐意摧残你那座峥嵘的殿宇, 

你唯一念头却该是把它重盖。 

哦,赶快回心吧,让我也好转意! 

难道憎比温婉的爱反得处优? 

你那么貌美,愿你也一样心慈, 

否则至少对你自己也要温柔。 

另造一个你吧,你若是真爱我, 

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。 


一一 


和你一样快地消沉,你的儿子, 

也将一样快在世界生长起来; 

你灌注给青春的这新鲜血液 

仍将是你的,当青春把你抛开。 

这里面活着智慧、美丽和昌盛; 

没有这,便是愚蠢、衰老和腐朽: 

人人都这样想,就要钟停漏尽, 

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为乌有。 

让那些人生来不配生育传宗, 

粗鲁、丑陋和笨拙,无后地死去; 

造化的至宠,她的馈赠也最丰, 

该尽量爱惜她这慷慨的赐予: 

她把你刻做她的印,意思是要 

你多印几份,并非要毁掉原稿。 


一二 


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, 

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, 

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, 

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; 

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, 

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; 

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缚, 

带着坚挺的白须被舁上殓床; 

于是我不禁为你的朱颜焦虑: 

终有天你要加入时光的废堆, 

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抛弃, 

眼看着别人生长自己却枯萎; 

没什么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, 

除了生育,当他来要把你拘走。 


一三 


哦,但愿你是你自己,但爱呀,你 

终非你有,当你不再活在世上: 

对这将临的日子你得要准备, 

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。 

这样,你所租赁的朱颜就永远 

不会有满期;于是你又将变成 

你自己,当你已经离开了人间, 

既然你儿子保留着你的倩影。 

谁肯让一座这样的华厦倾颓, 

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维护 

它的光彩,去抵抗隆冬的狂吹 

和那冷酷的死神无情的暴怒? 

哦,除非是浪子;我爱呀,你知道 

你有父亲;让你儿子也可自豪。 


一四 


并非从星辰我采集我的推断; 

可是我以为我也精通占星学, 

但并非为了推算气运的通蹇, 

以及饥荒、瘟疫或四时的风色; 

我也不能为短促的时辰算命, 

指出每个时辰的雷电和风雨, 

或为国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顺, 

依据我常从上苍探得的天机。 

我的术数只得自你那双明眸, 

恒定的双星,它们预兆这吉祥: 

只要你回心转意肯储蓄传后, 

真和美将双双偕你永世其昌。 

要不然关于你我将这样昭示: 

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。 


一五 


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 

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, 

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 

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; 

当我发觉人和草木一样蕃衍, 

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励和阻挠, 

少壮时欣欣向荣,盛极又必反, 

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; 

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 

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, 

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, 

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; 

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: 

他摧折你,我要把你重新接枝。 


一六 


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 

去抵抗这血淋淋的魔王——时光? 

不用比我的枯笔吉利的武器, 

去防御你的衰朽,把自己加强? 

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, 

许多少女的花园,还未经播种, 

贞洁地切盼你那绚烂的群英, 

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: 

只有生命的线能把生命重描; 

时光的画笔,或者我这枝弱管, 

无论内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, 

都不能使你在人们眼前活现。 

献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, 

而你得活着,靠你自己的妙笔。 


一七 


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, 

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? 

虽然,天知道,它只是一座墓地 

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。 

如果我写得出你美目的流盼, 

用清新的韵律细数你的秀妍, 

未来的时代会说:“这诗人撒谎: 

这样的天姿哪里会落在人间!” 

于是我的诗册,被岁月所熏黄, 

就要被人藐视,像饶舌的老头; 

你的真容被诬作诗人的疯狂, 

以及一支古歌的夸张的节奏: 

但那时你若有个儿子在人世, 

你就活两次:在他身上,在诗里。 


一八 


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? 

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: 

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, 

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: 

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, 

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: 

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, 

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。 

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落, 

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, 

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, 

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。 

只要一天有人类,或人有眼睛, 

这诗将长存,并且赐给你生命。 


一九 


饕餮的时光,去磨钝雄狮的爪, 

命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婴, 

去猛虎的颚下把它利牙拔掉, 

焚毁长寿的凤凰,灭绝它的种, 

使季节在你飞逝时或悲或喜; 

而且,捷足的时光,尽肆意地摧残 

这大千世界和它易谢的芳菲; 

只有这极恶大罪我禁止你犯: 

哦,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, 

或用古老的铁笔乱画下皱纹: 

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, 

好留给后世永作美丽的典型。 

但,尽管猖狂,老时光,凭你多狠, 

我的爱在我诗里将万古长青。 


二〇 


你有副女人的脸,由造化亲手 

塑就,你,我热爱的情妇兼情郎; 

有颗女人的温婉的心,但没有 

反复和变幻,像女人的假心肠; 

眼睛比她明媚,又不那么造作, 

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镀上黄金; 

绝世的美色,驾御着一切美色, 

既使男人晕眩,又使女人震惊。 

开头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: 

但造化塑造你时,不觉着了迷, 

误加给你一件东西,这就剥掉 

我的权利——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。 

但造化造你既专为女人愉快, 

让我占有,而她们享受,你的爱。 


二一 


我的诗神*并不像那一位诗神 

只知运用脂粉涂抹他的诗句, 

连苍穹也要搬下来作妆饰品, 

罗列每个佳丽去赞他的佳丽, 

用种种浮夸的比喻作成对偶, 

把他比太阳、月亮、海陆的瑰宝, 

四月的鲜花,和这浩荡的宇宙 

蕴藏在它的怀里的一切奇妙。 

哦,让我既真心爱,就真心歌唱, 

而且,相信我,我的爱可以媲美 

任何母亲的儿子,虽然论明亮 

比不上挂在天空的金色烛台。 

谁喜欢空话,让他尽说个不穷; 

我志不在出售,自用不着祷颂。 


*诗神:即诗人,故下面用男性代词“他”字。 


二二 


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, 

只要大好韶华和你还是同年; 

但当你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, 

我就盼死神来了结我的天年。 

因为那一切妆点着你的美丽 

都不过是我内心的表面光彩; 

我的心在你胸中跳动,正如你 

在我的:那么,我怎会比你先衰? 

哦,我的爱呵,请千万自己珍重, 

像我珍重自己,乃为你,非为我。 

怀抱着你的心,我将那么郑重, 

像慈母防护着婴儿遭受病魔。 

别侥幸独存,如果我的心先碎; 

你把心交我,并非为把它收回。 


二三 


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戏子 

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, 

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, 

它那过猛的力量反使它胆怯; 

同样,缺乏着冷静,我不觉忘掉 

举行爱情的仪节的彬彬盛典, 

被我爱情的过度重量所压倒, 

在我自己的热爱中一息奄奄。 

哦,请让我的诗篇做我的辩士, 

替我把缠绵的衷曲默默诉说, 

它为爱情申诉,并希求着赏赐, 

多于那对你絮絮不休的狡舌: 

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, 

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。 


二四 


我眼睛扮作画家,把你的肖像 

描画在我的心版上,我的肉体 

就是那嵌着你的姣颜的镜框, 

而画家的无上的法宝是透视。 

你要透过画家的巧妙去发见 

那珍藏你的奕奕真容的地方; 

它长挂在我胸内的画室中间, 

你的眼睛却是画室的玻璃窗。 

试看眼睛多么会帮眼睛的忙: 

我的眼睛画你的像,你的却是 

开向我胸中的窗,从那里太阳 

喜欢去偷看那藏在里面的你。 

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: 

它只能画外表,却不认识内心。 


二五 


让那些人(他们既有吉星高照) 

到处夸说他们的显位和高官, 

至于我,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, 

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。 

王公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 

不过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, 

他们的骄傲在自己身上消灭, 

一蹙额便足雕谢他们的荣华。 

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, 

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, 

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消, 

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臭: 

那么,爱人又被爱,我多么幸福! 

我既不会迁徙,又不怕被驱逐。 


二六 


我爱情的至尊,你的美德已经 

使我这藩属加强对你的拥戴, 

我现在寄给你这诗当作使臣, 

去向你述职,并非要向你炫才。 

职责那么重,我又才拙少俊语, 

难免要显得赤裸裸和她相见, 

但望你的妙思,不嫌它太粗鄙, 

在你灵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; 

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, 

都对我露出一副和悦的笑容, 

把华服加给我这寒伧的爱情, 

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宠。 

那时我才敢对你夸耀我的爱, 

否则怕你考验我,总要躲起来。 


二七 


精疲力竭,我赶快到床上躺下, 

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; 

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, 

以劳我的心,当我身已得休息。 

因为我的思想,不辞离乡背井, 

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, 

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, 

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; 

不过我的灵魂,凭着它的幻眼, 

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, 

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, 

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。 

这样,日里我的腿,夜里我的心, 

为你、为我自己,都得不着安宁。 


二八 


那么,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, 

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? 

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, 

只是夜继日、日又继夜地压逼? 

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, 

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, 

一个用跋涉,一个却呶呶怒骂, 

说我离开你更远,虽整天跋涉。 

为讨好白天,我告它你是光明, 

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。 

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: 

当星星不眨眼,你将为它闪耀。 

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, 

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。 


二九 


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, 

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, 

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, 

顾盼着身影,诅咒自己的生辰, 

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, 

面貌相似,又和他一样广交游, 

希求这人的渊博,那人的内行, 

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; 

可是,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, 

忽然想起了你,于是我的精神, 

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 

振翮上升,高唱着圣歌在天门: 

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, 

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。 


三〇 


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 

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, 

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, 

带着旧恨,重新哭蹉跎的时光; 

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, 

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, 

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, 

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: 

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, 

并且一一细算,从痛苦到痛苦, 

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, 

仿佛还未付过,现在又来偿付。 

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,挚友, 

损失全收回,悲哀也化为乌有。 


三一 


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亲 

(它们的消逝我只道已经死去); 

原来爱,和爱的一切可爱部分, 

和埋掉的友谊都在你怀里藏住。 

多少为哀思而流的圣洁泪珠 

那虔诚的爱曾从我眼睛偷取 

去祭奠死者!我现在才恍然大悟 

他们只离开我去住在你的心里。 

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塚, 

满挂着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, 

他们把我的馈赠尽向你呈贡, 

你独自享受许多人应得的爱。 

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倩影, 

而你,他们的总和,尽有我的心。 


三二 


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, 

当鄙夫“死神”用黄土把我掩埋, 

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, 

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, 

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, 

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, 

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,而不是 

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。 

哦,那时候就请赐给我这爱思: 

“要是我朋友的诗神与时同长, 

他的爱就会带来更美的产儿, 

可和这世纪任何杰作同俯仰: 

但他既死去,诗人们又都迈进, 

我读他们的文采,却读他的心。” 


三三 


多少次我曾看见灿烂的朝阳 

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山顶, 

金色的脸庞吻着青碧的草场, 

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: 

然后蓦地任那最卑贱的云彩 

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霁颜, 

把他从这凄凉的世界藏起来, 

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点; 

同样,我的太阳曾在一个清朝 

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我前额; 

但是唉!他只一刻是我的荣耀, 

下界的乌云已把他和我遮隔。 

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, 

天上的太阳有瑕疵,何况人间! 


三四 


为什么预告那么璀璨的日子, 

哄我不携带大衣便出来游行, 

让鄙贱的乌云中途把我侵袭, 

用臭腐的烟雾遮蔽你的光明? 

你以为现在冲破乌云来晒干 

我脸上淋漓的雨点便已满足? 

须知无人会赞美这样的药丹: 

只能医治创伤,但洗不了耻辱。 

你的愧赧也无补于我的心疼; 

你虽已忏悔,我依然不免损失: 

对于背着耻辱的十字架的人, 

冒犯者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。 

唉,但你的爱所流的泪是明珠, 

它们的富丽够赎你的罪有余。 


三五 


别再为你冒犯我的行为痛苦: 

玫瑰花有刺,银色的泉有烂泥, 

乌云和蚀把太阳和月亮玷污, 

可恶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盘据。 

每个人都有错,我就犯了这点: 

运用种种比喻来解释你的恶, 

弄脏我自己来洗涤你的罪愆, 

赦免你那无可赦免的大错过。 

因为对你的败行我加以谅解—— 

你的原告变成了你的辩护士—— 

我对你起诉,反而把自己出卖: 

爱和憎老在我心中互相排挤, 

以致我不得不变成你的助手 

去帮你劫夺我,你,温柔的小偷! 


三六 


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要分离, 

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: 

这样,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, 

将不用你分担,由我独自承起。 

你我的相爱全出于一片至诚, 

尽管不同的生活把我们隔开, 

这纵然改变不了爱情的真纯, 

却偷掉许多密约佳期的欢快。 

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, 

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, 

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, 

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。 

可别这样做;我既然这样爱你, 

你是我的,我的荣光也属于你。 


三七 


像一个衰老的父亲高兴去看 

活泼的儿子表演青春的伎俩, 

同样,我,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, 

从你的精诚和美德找到力量。 

因为,无论美、门第、财富或才华, 

或这一切,或其一,或多于这一切, 

在你身上登峰造极,我都把 

我的爱在你这个宝藏上嫁接。 

那么,我并不残废、贫穷、被轻藐, 

既然这种种幻影都那么充实, 

使我从你的富裕得满足,并倚靠 

你的光荣的一部分安然度日。 

看,生命的至宝,我暗祝你尽有: 

既有这心愿,我便十倍地无忧。 


三八 


我的诗神怎么会找不到诗料, 

当你还呼吸着,灌注给我的诗哦, 

感谢你自己吧,如果我诗中 

有值得一读的献给你的目光: 

哪里有哑巴,写到你,不善祷颂—— 

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? 

做第十位艺神吧,你要比凡夫 

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; 

有谁向你呼吁,就让他献出 

一些可以传久远的不朽诗歌。 

我卑微的诗神如可取悦于世, 

痛苦属于我,所有赞美全归你。 


三九 


哦,我怎能不越礼地把你歌颂, 

当我的最优美部分全属于你? 

赞美我自己对我自己有何用? 

赞美你岂不等于赞美我自己? 

就是为这点我们也得要分手, 

使我们的爱名义上各自独处, 

以便我可以,在这样分离之后, 

把你该独得的赞美全部献出。 

别离呵!你会给我多大的痛创, 

倘若你辛酸的闲暇不批准我 

拿出甜蜜的情思来款待时光, 

用甜言把时光和相思蒙混过—— 

如果你不教我怎样化一为二, 

使我在这里赞美远方的人儿! 


四〇 


夺掉我的爱,爱呵,请通通夺去; 

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? 

没什么,爱呵,称得上真情实义; 

我所爱早属你,纵使不添这个。 

那么,你为爱我而接受我所爱, 

我不能对你这享受加以责备; 

但得受责备,若甘心自我欺绐, 

你故意贪尝不愿接受的东西。 

我可以原谅你的掠夺,温柔贼, 

虽然你把我仅有的通通偷走; 

可是,忍受爱情的暗算,爱晓得, 

比憎恨的明伤是更大的烦忧。 

风流的妩媚,连你的恶也妩媚, 

尽管毒杀我,我们可别相仇视。 


四一 


你那放荡不羁所犯的风流罪 

(当我有时候远远离开你的心) 

与你的美貌和青春那么相配, 

无论到哪里,诱惑都把你追寻。 

你那么温文,谁不想把你夺取? 

那么姣好,又怎么不被人围攻? 

而当女人追求,凡女人的儿子 

谁能坚苦挣扎,不向她怀里送? 

唉!但你总不必把我的位儿占, 

并斥责你的美丽和青春的迷惑: 

它们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乱, 

使你不得不撕毁了两重誓约: 

她的,因为你的美诱她去就你; 

你的,因为你的美对我失信义。 


四二 


你占有她,并非我最大的哀愁, 

可是我对她的爱不能说不深; 

她占有你,才是我主要的烦忧, 

这爱情的损失更能使我伤心。 

爱的冒犯者,我这样原谅你们: 

你所以爱她,因为晓得我爱她; 

也是为我的原故她把我欺瞒, 

让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。 

失掉你,我所失是我情人所获, 

失掉她,我朋友却找着我所失; 

你俩互相找着,而我失掉两个, 

两个都为我的原故把我磨折: 

但这就是快乐:你和我是一体; 

甜蜜的阿谀!她却只爱我自己。 


四三 


我眼睛闭得最紧,看得最明亮: 

它们整天只看见无味的东西; 

而当我入睡,梦中却向你凝望, 

幽暗的火焰,暗地里放射幽辉。 

你的影子既能教黑影放光明, 

对闭上的眼照耀得那么辉煌, 

你影子的形会形成怎样的美景, 

在清明的白天里用更清明的光! 

我的眼睛,我说,会感到多幸运 

若能够凝望你在光天化日中, 

既然在死夜里你那不完全的影 

对酣睡中闭着的眼透出光容! 

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, 

夜夜是白天当好梦把你显示! 


四四 


假如我这笨拙的体质是思想, 

不做美的距离就不能阻止我, 

因为我就会从那迢迢的远方, 

无论多隔绝,被带到你的寓所。 

那么,纵使我的腿站在那离你 

最远的天涯,对我有什么妨碍? 

空灵的思想无论想到达哪里, 

它立刻可以飞越崇山和大海。 

但是唉,这思想毒杀我:我并非思想, 

能飞越辽远的万里当你去后; 

而只是满盛着泥水的钝皮囊, 

就只好用悲泣去把时光伺候; 

这两种重浊的元素毫无所赐 

除了眼泪,二者的苦恼的标志。 


四五 


其余两种,轻清的风,净化的火, 

一个是我的思想,一个是欲望, 

都是和你一起,无论我居何所; 

它们又在又不在,神速地来往。 

因为,当这两种较轻快的元素 

带着爱情的温柔使命去见你, 

我的生命,本赋有四大,只守住 

两个,就不胜其忧郁,奄奄待毙; 

直到生命的结合得完全恢复 

由于这两个敏捷使者的来归。 

它们现正从你那里回来,欣悉 

你起居康吉,在向我欣欣告慰。 

说完了,我乐,可是并不很长久, 

我打发它们回去,马上又发愁。 


四六 


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战, 

怎样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赃; 

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断, 

心儿又不甘愿把这权利相让。 

心儿声称你在它的深处潜隐, 

从没有明眸闯得进它的宝箱; 

被告却把这申辩坚决地否认, 

说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。 

为解决这悬案就不得不邀请 

我心里所有的住户——思想——协商; 

它们的共同的判词终于决定 

明眸和亲挚的心应得的分量 

如下:你的仪表属于我的眼睛, 

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。 


四七 


现在我的眼和心缔结了同盟, 

为的是互相帮忙和互相救济: 

当眼儿渴望要一见你的尊容, 

或痴情的心快要给叹气窒息, 

眼儿就把你的画像大摆筵桌, 

邀请心去参加这图画的盛宴; 

有时候眼睛又是心的座上客, 

去把它缱绻的情思平均分沾: 

这样,或靠你的像或我的依恋, 

你本人虽远离还是和我在一起; 

你不能比我的情思走得更远, 

我老跟着它们,它们又跟着你; 

或者,它们倘睡着,我眼中的像 

就把心唤醒,使心和眼都舒畅。 


四八 


我是多么小心,在未上路之前, 

为了留以备用,把琐碎的事物 

一一锁在箱子里,使得到保险, 

不致被一些奸诈的手所亵渎! 

但你,比起你来珠宝也成废品, 

你,我最亲最好和唯一的牵挂, 

无上的慰安(现在是最大的伤心) 

却留下来让每个扒手任意拿。 

我没有把你锁进任何保险箱, 

除了你不在的地方,而我觉得 

你在,那就是我的温暖的心房, 

从那里你可以随便进进出出; 

就是在那里我还怕你被偷走: 

看见这样珍宝,忠诚也变扒手。 


四九 


为抵抗那一天,要是终有那一天, 

当我看见你对我的缺点蹙额, 

当你的爱已花完最后一文钱, 

被周详的顾虑催去清算账目; 

为抵抗那一天,当你像生客走过, 

不用那太阳——你眼睛——向我致候, 

当爱情,已改变了面目,要搜罗 

种种必须决绝的庄重的理由; 

为抵抗那一天我就躲在这里, 

在对自己的恰当评价内安身, 

并且高举我这只手当众宣誓, 

为你的种种合法的理由保证: 

抛弃可怜的我,你有法律保障, 

既然为什么爱,我无理由可讲。 


五〇 


多么沉重地我在旅途上跋涉, 

当我的目的地(我倦旅的终点) 

唆使安逸和休憩这样对我说: 

“你又离开了你的朋友那么远!” 

那驮我的畜牲,经不起我的忧厄, 

驮着我心里的重负慢慢地走, 

仿佛这畜牲凭某种本能晓得 

它主人不爱快,因为离你远游: 

有时恼怒用那血淋淋的靴钉 

猛刺它的皮,也不能把它催促; 

它只是沉重地报以一声呻吟, 

对于我,比刺它的靴钉还要残酷, 

因为这呻吟使我省悟和熟筹: 

我的忧愁在前面,快乐在后头。 


五一 


这样,我的爱就可原谅那笨兽 

(当我离开你),不嫌它走得太慢: 

从你所在地我何必匆匆跑走? 

除非是归来,绝对不用把路赶。 

那时可怜的畜牲怎会得宽容, 

当极端的迅速还要显得迟钝? 

那时我就要猛刺,纵使在御风, 

如飞的速度我只觉得是停顿: 

那时就没有马能和欲望齐驱; 

因此,欲望,由最理想的爱构成, 

就引颈长嘶,当它火似地飞驰; 

但爱,为了爱,将这样饶恕那畜牲: 

既然别你的时候它有意慢走, 

归途我就下来跑,让它得自由。 


五二 


我像那富翁,他那幸运的钥匙 

能把他带到他的心爱的宝藏, 

可是他并不愿时常把它启视, 

以免磨钝那难得的锐利的快感。 

所以过节是那么庄严和希有, 

因为在一年中仅疏疏地来临, 

就像宝石在首饰上稀稀嵌就, 

或大颗的珍珠在璎珞上晶莹。 

同样,那保存你的时光就好像 

我的宝箱,或装着华服的衣橱, 

以便偶一重展那被囚的宝光, 

使一些幸福的良辰分外幸福。 

你真运气,你的美德能够使人 

有你,喜洋洋,你不在,不胜憧憬。 


五三 


你的本质是什么,用什么造成, 

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? 

每人都只有一个,每人,一个影; 

你一人,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。 

试为阿都尼写生,他的画像 

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; 

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, 

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。 

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, 

一个把你的绰约的倩影显示, 

另一个却是你的慷慨的写照; 

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蕴含着你。 

一切外界的妩媚都有你的份, 

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。 


五四 


哦,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, 

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潢! 

玫瑰花很美,但我们觉得它更美, 

因为它吐出一缕甜蜜的芳香。 

野蔷薇的姿色也是同样旖旎, 

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颜, 

同挂在树上,同样会搔首弄姿, 

当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轻展: 

但它们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, 

开时无人眷恋,萎谢也无人理; 

寂寞地死去。香的玫瑰却两样; 

她那温馨的死可以酿成香液: 

你也如此,美丽而可爱的青春, 

当韶华雕谢,诗提取你的纯精。 


五五 


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 

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; 

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, 

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。 

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, 

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, 

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 

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。 

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, 

你将昂然站起来:对你的赞美 

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, 

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。 

这样,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, 

你长在诗里和情人眼里辉映。 


五六 


温柔的爱,恢复你的劲:别被说 

你的刀锋赶不上食欲那样快, 

食欲只今天饱餐后暂觉满足, 

到明天又照旧一样饕餐起来: 

愿你,爱呵,也一样:你那双饿眼 

尽管今天已饱看到腻得直眨, 

明天还得看,别让长期的瘫痪 

把那爱情的精灵活生生窒煞: 

让这凄凉的间歇恰像那隔断 

两岸的海洋,那里一对情侣 

每天到岸边相会,当他们看见 

爱的来归,心里感到加倍欢愉; 

否则,唤它做冬天,充满了忧悒, 

使夏至三倍受欢迎,三倍希奇。 


五七 


既然是你奴隶,我有什么可做, 

除了时时刻刻伺候你的心愿? 

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消磨, 

也无事可做,直到你有所驱遣。 

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时刻, 

当我为你,主人,把时辰来看守; 

也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, 

在你已经把你的仆人辞退后; 

也不敢用妒忌的念头去探索 

你究竟在哪里,或者为什么忙碌, 

只是,像个可怜的奴隶,呆想着 

你所在的地方,人们会多幸福。 

爱这呆子是那么无救药的呆 

凭你为所欲为,他都不觉得坏。 


五八 


那使我做你奴隶的神不容我, 

如果我要管制你行乐的时光, 

或者清算你怎样把日子消磨, 

既然是奴隶,就得听从你放浪: 

让我忍受,既然什么都得依你, 

你那自由的离弃(于我是监牢); 

让忍耐,惯了,接受每一次申斥, 

绝不会埋怨你对我损害分毫。 

无论你高兴到哪里,你那契约 

那么有效,你自有绝对的主权 

去支配你的时间;你犯的罪过 

你也有主权随意把自己赦免。 

我只能等待,虽然等待是地狱, 

不责备你行乐,任它是善或恶。 


五九 


如果天下无新事,现在的种种 

从前都有过,我们的头脑多上当, 

当它苦心要创造,却怀孕成功 

一个前代有过的婴孩的重担! 

哦,但愿历史能用回溯的眼光 

(纵使太阳已经运行了五百周), 

在古书里对我显示你的肖像, 

自从心灵第一次写成了句读!—— 

让我晓得古人曾经怎样说法, 

关于你那雍容的体态的神奇; 

是我们高明,还是他们优越, 

或者所谓演变其实并无二致。 

哦,我敢肯定,不少才子在前代 

曾经赞扬过远不如你的题材。 


六〇 


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: 

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; 

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, 

前推后拥,一个个在奋勇争先。 

生辰,一度涌现于光明的金海, 

爬行到壮年,然后,既登上极顶, 

凶冥的日蚀便遮没它的光彩, 

时光又撕毁了它从前的赠品。 

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, 

在美的前额挖下深陷的战壕, 

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, 

一切挺立的都难逃它的镰刀: 

可是我的诗未来将屹立千古, 

歌颂你的美德,不管它多残酷! 


六一 


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 

欲闭的眼睛睁向厌厌的长夜? 

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, 

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? 

那可是从你那里派来的灵魂 

远离了家园,来刺探我的行为, 

来找我的荒废和耻辱的时辰, 

和执行你的妒忌的职权和范围? 

不呀!你的爱,虽多,并不那么大: 

是我的爱使我张开我的眼睛, 

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, 

为你的缘故一夜守候到天明! 

我为你守夜,而你在别处清醒, 

远远背着我,和别人却太靠近。 


六二 


自爱这罪恶占据着我的眼睛, 

我整个的灵魂和我身体各部; 

而对这罪恶什么药石都无灵, 

在我心内扎根扎得那么深固。 

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丽, 

态度最率真,胸怀又那么俊伟; 

我的优点对我这样估计自己: 

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。 

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, 

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, 

我对于自爱又有相反的感想: 

这样溺爱着自己实在是罪愆。 

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, 

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。 


六三 


像我现在一样,我爱人将不免 

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, 

当时辰吮干他的血,使他的脸 

布满了皱纹;当他韶年的清朝 

已经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, 

使他所占领的一切风流逸韵 

都渐渐消灭或已经全部消灭, 

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; 

为那时候我现在就厉兵秣马 

去抵抗凶暴时光的残酷利刃, 

使他无法把我爱的芳菲抹煞, 

虽则他能够砍断我爱的生命。 

他的丰韵将在这些诗里现形, 

墨迹长在,而他也将万古长青。 


六四 


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豪华 

被时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灭; 

当巍峨的塔我眼见沦为碎瓦, 

连不朽的铜也不免一场浩劫; 

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 

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蚀, 

汪洋的水又渐渐被陆地覆盖, 

失既变成了得,得又变成了失; 

当我看见这一切扰攘和废兴, 

或者连废兴一旦也化为乌有; 

毁灭便教我再三这样地反省: 

时光终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。 

哦,多么致命的思想!它只能够 

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。 


六五 


既然铜、石、或大地、或无边的海, 

没有不屈服于那阴惨的无常, 

美,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, 

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? 

哦,夏天温馨的呼息怎能支持 

残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轰炸, 

当岩石,无论多么么险固,或钢扉, 

无论多坚强,都要被时光熔化? 

哦,骇人的思想!时光的珍饰, 

唉,怎能够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? 

什么劲手能挽他的捷足回来, 

或者谁能禁止他把美丽夺抢? 

哦,没有谁,除非这奇迹有力量: 

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。 


六六 


厌了这一切,我向安息的死疾呼, 

比方,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, 

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, 

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, 

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, 

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, 

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, 

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, 

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, 

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, 

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, 

囚徒“善”不得不把统帅“恶”伺候: 

厌了这一切,我要离开人寰, 

但,我一死,我的爱人便孤单。 


六七 


唉,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, 

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, 

以至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, 

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眩耀耳目? 

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, 

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? 

为什么,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, 

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? 

为什么他得活着,当造化破了产, 

缺乏鲜血去灌注淡红的脉络? 

因为造化现在只有他作富源, 

自夸富有,却靠他的利润过活。 

哦,她珍藏他,为使荒歉的今天 

认识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。 


六八 


这样,他的朱颜是古代的图志, 

那时美开了又谢像今天花一样, 

那时冒牌的艳色还未曾出世, 

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额上, 

那时死者的美发,坟墓的财产, 

还未被偷剪下来,去活第二回 

在第二个头上*;那时美的死金鬟 

还未被用来使别人显得华贵: 

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现, 

赤裸裸的真容,毫无一点铅华, 

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, 

不掠取旧脂粉妆饰他的鲜花; 

就这样造化把他当图志珍藏, 

让假艺术赏识古代美的真相。 


*当时制造假发的人常常买死人的头发作原料。 


六九 


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的芳容, 

谁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; 

众口,灵魂的声音,都一致赞同: 

赤的真理,连仇人也无法掩盖。 

这样,表面的赞扬载满你仪表; 

但同一声音,既致应有的崇敬, 

便另换口吻去把这赞扬勾消, 

当心灵看到眼看不到的内心。 

它们向你那灵魂的美的海洋 

用你的操行作测量器去探究, 

于是吝啬的思想,眼睛虽大方, 

便加给你的鲜花以野草的恶臭: 

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观? 

土壤是这样,你自然长得平凡。 


七〇 


你受人指摘,并不是你的瑕疵, 

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; 

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, 

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。 

所以,检点些,谗言只能更恭维 

你的美德,既然时光对你钟情; 

因为恶蛆最爱那甜蜜的嫩蕊, 

而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。 

你已经越过年轻日子的埋伏, 

或未遭遇袭击,或已克服敌手; 

可是,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 

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: 

若没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, 

多少个心灵的王国将归你独占。 


七一 


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悲哀, 

当你听见那沉重凄惨的葬钟 

普告给全世界说我已经离开 

这龌龊世界去伴最龌龊的虫: 

不呀,当你读到这诗,别再记起 

那写它的手;因为我爱到这样, 

宁愿被遗忘在你甜蜜的心里, 

如果想起我会使你不胜哀伤。 

如果呀,我说,如果你看见这诗, 

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泥土, 

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, 

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。 

免得这聪明世界猜透你的心, 

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。 


七二 


哦,免得这世界要强逼你自招 

我有什么好处,使你在我死后 

依旧爱我,爱人呀,把我全忘掉, 

因外我一点值得提的都没有; 

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丽的谎, 

过分为我吹嘘我应有的价值, 

把瞑目长眠的我阿谀和夸奖, 

远超过鄙吝的事实所愿昭示: 

哦,怕你的真爱因此显得虚伪, 

怕你为爱的原故替我说假话, 

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, 

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。 

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, 

而你爱不值得爱的,也该愧赧。 


七三 


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, 

当黄叶,或尽脱,或只三三两两 

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—— 

荒废的歌坛,那里百鸟曾合唱。 

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, 

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: 

黑夜,死的化身,渐渐把它赶开, 

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。 

在我身上你或许全看见余烬, 

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, 

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, 

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。 

看见了这些,你的爱就会加强, 

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。 


七四 


但是放心吧:当那无情的拘票 

终于丝毫不宽假地把我带走, 

我的生命在诗里将依然长保, 

永生的纪念品,永久和你相守。 

当你重读这些诗,就等于重读 

我献给你的至纯无二的生命: 

尘土只能有它的份,那就是尘土; 

灵魂却属你,这才是我的真身。 

所以你不过失掉生命的糟粕 

(当我肉体死后),恶蛆们的食饵, 

无赖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, 

太卑贱的秽物,不配被你记忆。 

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内蕴, 

那就是这诗:这诗将和它长存。 


七五 


我的心需要你,像生命需要食粮, 

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; 

为你的安宁我内心那么凄惶 

就像贪夫和他的财富作斗争: 

他,有时自夸财主,然后又顾虑 

这惯窃的时代会偷他的财宝; 

我,有时觉得最好独自伴着你, 

忽然又觉得该把你当众夸耀: 

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, 

渐渐地又饿得慌要瞟你一眼; 

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别的欢快, 

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。 

这样,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, 

我狼吞虎咽,或一点也咽不下。 


七六 


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新光彩, 

赶不上现代善变多姿的风尚? 

为什么我不学时人旁征博采 

那竞奇斗艳,穷妍极巧的新腔? 

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二致, 

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调陈言, 

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, 

透露它们的身世,它们的来源? 

哦,须知道,我爱呵,我只把你描, 

你和爱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题; 

推陈出新是我的无上的诀窍, 

我把开支过的,不断重新开支: 

因为,正如太阳天天新天天旧, 

我的爱把说过的事絮絮不休。 


七七 


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, 

日规怎样一秒秒耗去你的华年; 

这白纸所要记录的你的心迹 

将教你细细玩味下面的教言。 

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 

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; 

从日规上阴影的潜移你将认清, 

时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脚步。 

看,把记忆所不能保留的东西 

交给这张白纸,在那里面你将 

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受到抚育, 

使你重新认识你心灵的本相。 

这些日课,只要你常拿来重温, 

将有利于你,并丰富你的书本。 


七八 


我常常把你当诗神向你祷告, 

在诗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, 

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, 

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诗散布。 

你的眼睛,曾教会哑巴们歌唱, 

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高飞上天, 

又把新羽毛加给博学的翅膀, 

加给温文尔雅以两重的尊严。 

可是我的诗应该最使你骄傲, 

它们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: 

对别人的作品你只润饰格调, 

用你的美在他们才华上添花。 

但对于我,你就是我全部艺术, 

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。 


七九 


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, 

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妩媚; 

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, 

我的病诗神只好给别人让位。 

我承认,爱呵,你这美妙的题材 

值得更高明的笔的精写细描; 

可是你的诗人不过向你还债, 

他把夺自你的当作他的创造。 

他赐你美德,美德这词他只从 

你的行为偷取;他加给你秀妍, 

其实从你颊上得来;他的歌颂 

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发见。 

那么,请别感激他对你的称赞, 

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。 


八〇 


哦,我写到你的时候多么气馁, 

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, 

他不惜费尽力气去把你赞美, 

使我箝口结舌,一提起你声誉! 

但你的价值,像海洋一样无边, 

不管轻舟或艨艟同样能载起, 

我这莽撞的艇,尽管小得可怜, 

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胆行驶。 

你最浅的滩濑已足使我浮泛, 

而他岸岸然驶向你万顷汪洋; 

或者,万一覆没,我只是片轻帆, 

他却是结构雄伟,气宇轩昂: 

如果他安全到达,而我遭失败, 

最不幸的是:毁我的是我的爱。 


八一 


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, 

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, 

纵使我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, 

死神将不能把你的忆念夺走。 

你的名字将从这诗里得永生, 

虽然我,一去,对人间便等于死; 

大地只能够给我一座乱葬坟, 

而你却将长埋在人们眼睛里。 

我这些小诗便是你的纪念碑, 

未来的眼睛固然要百读不厌, 

未来的舌头也将要传诵不衰, 

当现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长眠。 

这强劲的笔将使你活在生气 

最蓬勃的地方,在人们的嘴里。 


八二 


我承认你并没有和我的诗神 

结同心,因而可以丝毫无愧恧 

去俯览那些把你作主题的诗人 

对你的赞美,褒奖着每本诗集。 

你的智慧和姿色都一样出众, 

又发觉你的价值比我的赞美高, 

因而你不得不到别处去追踪 

这迈进时代的更生动的写照。 

就这么办,爱呵,但当他们既已 

使尽了浮夸的辞藻把你刻划, 

真美的你只能由真诚的知己 

用真朴的话把你真实地表达; 

他们的浓脂粉只配拿去染红 

贫血的脸颊;对于你却是滥用。 


八三 


我从不觉得你需要涂脂荡粉, 

因而从不用脂粉涂你的朱颜; 

我发觉,或以为发觉,你的丰韵 

远超过诗人献你的无味缱绻: 

因此,关于你我的歌只装打盹, 

好让你自己生动地现身说法, 

证明时下的文笔是多么粗笨, 

想把美德,你身上的美德增华。 

你把我这沉默认为我的罪行, 

其实却应该是我最大的荣光; 

因为我不作声于美丝毫无损, 

别人想给你生命,反把你埋葬。 

你的两位诗人所模拟的赞美, 

远不如你一只慧眼所藏的光辉。 


八四 


谁说得最好?哪个说得更圆满 

比起这丰美的赞词:“只有你是你”? 

这赞词蕴藏着你的全部资产, 

谁和你争妍,就必须和它比拟。 

那枝文笔实在是贫瘠得可怜, 

如果它不能把题材稍事增华; 

但谁写到你,只要他能够表现 

你就是你,他的故事已够伟大。 

让他只照你原稿忠实地直抄, 

别把造化的清新的素描弄坏, 

这样的摹本已显出他的巧妙, 

使他的风格到处受人们崇拜。 

你将对你美的祝福加以咒诅: 

太爱人赞美,连美也变成庸俗。 


八五 


我的缄口的诗神只脉脉无语; 

他们对你的美评却累牍连篇, 

用金笔刻成辉煌夺目的大字, 

和经过一切艺神雕琢的名言。 

我满腔热情,他们却善颂善祷; 

像不识字的牧师只知喊“阿门”, 

去响应才子们用精炼的笔调 

熔铸成的每一首赞美的歌咏。 

听见人赞美你,我说,“的确,很对”, 

凭他们怎样歌颂我总嫌不够; 

但只在心里说,因为我对你的爱 

虽拙于词令,行动却永远带头。 

那么,请敬他们,为他们的虚文; 

敬我,为我的哑口无言的真诚。 


八六 


是否他那雄浑的诗句,昂昂然 

扬帆直驶去夺取太宝贵的你, 

使我成熟的思想在脑里流产, 

把孕育它们的胎盘变成墓地? 

是否他的心灵,从幽灵学会写 

超凡的警句,把我活生生殛毙? 

不,既不是他本人,也不是黑夜 

遣送给他的助手,能使我昏迷。 

他,或他那个和善可亲的幽灵 

(它夜夜用机智骗他),都不能自豪 

是他们把我打垮,使我默不作声; 

他们的威胁绝不能把我吓倒。 

但当他的诗充满了你的鼓励, 

我就要缺灵感;这才使我丧气。 


八七 


再会吧!你太宝贵了,我无法高攀; 

显然你也晓得你自己的声价: 

你的价值的证券够把你赎还, 

我对你的债权只好全部作罢。 

因为,不经你批准,我怎能占有你? 

我哪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珍宝? 

这美惠对于我既然毫无根据, 

便不得不取消我的专利执照。 

你曾许了我,因为低估了自己, 

不然就错识了我,你的受赐者; 

因此,你这份厚礼,既出自误会, 

就归还给你,经过更好的判决。 

这样,我曾占有你,像一个美梦, 

在梦里称王,醒来只是一场空。 


八八 


当你有一天下决心瞧我不起, 

用侮蔑的眼光衡量我的轻重, 

我将站在你那边打击我自己, 

证明你贤德,尽管你已经背盟。 

对自己的弱点我既那么内行, 

我将为你的利益捏造我种种 

无人觉察的过失,把自己中伤; 

使你抛弃了我反而得到光荣: 

而我也可以借此而大有收获; 

因为我全部情思那么倾向你, 

我为自己所招惹的一切侮辱 

既对你有利,对我就加倍有利。 

我那么衷心属你,我爱到那样, 

为你的美誉愿承当一切诽谤。 


八九 


说你抛弃我是为了我的过失, 

我立刻会对这冒犯加以阐说: 

叫我做瘸子,我马上两脚都躄, 

对你的理由绝不作任何反驳。 

为了替你的反复无常找借口, 

爱呵,凭你怎样侮辱我,总比不上 

我侮辱自己来得厉害;既看透 

你心肠,我就要绞杀交情,假装 

路人避开你;你那可爱的名字, 

那么香,将永不挂在我的舌头, 

生怕我,太亵渎了,会把它委屈; 

万一还会把我们的旧欢泄漏。 

我为你将展尽辩才反对自己, 

因为你所憎恶的,我绝不爱惜。 


九〇 


恨我,倘若你高兴;请现在就开首; 

现在,当举世都起来和我作对, 

请趁势为命运助威,逼我低头, 

别意外地走来作事后的摧毁。 

唉,不要,当我的心已摆脱烦恼, 

来为一个已克服的厄难作殿, 

不要在暴风后再来一个雨朝, 

把那注定的浩劫的来临拖延。 

如果你要离开我,别等到最后, 

当其他的烦忧已经肆尽暴虐; 

请一开头就来:让我好先尝够 

命运的权威应有尽有的凶恶。 

于是别的苦痛,现在显得苦痛, 

比起丧失你来便要无影无踪。 


九一 


有人夸耀门第,有人夸耀技巧, 

有人夸耀财富,有人夸耀体力; 

有人夸耀新妆,丑怪尽管时髦; 

有人夸耀鹰犬,有人夸耀骏骥; 

每种嗜好都各饶特殊的趣味, 

每一种都各自以为其乐无穷: 

可是这些癖好都不合我口胃—— 

我把它们融入更大的乐趣中。 

你的爱对我比门第还要豪华, 

比财富还要丰裕,比艳妆光彩, 

它的乐趣远胜过鹰犬和骏马; 

有了你,我便可以笑傲全世界: 

只有这点可怜:你随时可罢免 

我这一切,使我成无比的可怜。 


九二 


但尽管你不顾一切偷偷溜走, 

直到生命终点你还是属于我。 

生命也不会比你的爱更长久, 

因为生命只靠你的爱才能活。 

因此,我就不用怕最大的灾害, 

既然最小的已足置我于死地。 

我瞥见一个对我更幸福的境界, 

它不会随着你的爱憎而转移: 

你的反复再也不能使我颓丧, 

既然你一反脸我生命便完毕。 

哦,我找到了多么幸福的保障: 

幸福地享受你的爱,幸福地死去! 

但人间哪有不怕玷污的美满? 

你可以变心肠,同时对我隐瞒。 


九三 


于是我将活下去,认定你忠贞, 

像被骗的丈夫,于是爱的面目 

对我仍旧是爱,虽则已翻了新; 

眼睛尽望着我,心儿却在别处: 

憎恨既无法存在于你的眼里, 

我就无法看出你心肠的改变。 

许多人每段假情假义的历史 

都在颦眉、蹙额或气色上表现; 

但上天造你的时候早已注定 

柔情要永远在你的脸上逗留; 

不管你的心怎样变幻无凭准, 

你眼睛只能诉说旖旎和温柔。 

你的妩媚会变成夏娃的苹果, 

如果你的美德跟外表不配合。 


九四 


谁有力量损害人而不这样干, 

谁不做人以为他们爱做的事, 

谁使人动情,自己却石头一般, 

冰冷、无动于衷,对诱惑能抗拒—— 

谁就恰当地承受上天的恩宠, 

善于贮藏和保管造化的财富; 

他们才是自己美貌的主人翁, 

而别人只是自己姿色的家奴。 

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, 

虽然对自己它只自开又自落, 

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, 

最贱的野草也比它高贵得多: 

极香的东西一腐烂就成极臭, 

烂百合花比野草更臭得难受。 


九五 


耻辱被你弄成多温柔多可爱! 

恰像馥郁的玫瑰花心的毛虫, 

它把你含苞欲放的美名污败! 

哦,多少温馨把你的罪过遮蒙! 

那讲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长舌, 

想对你的娱乐作淫猥的评论, 

只能用一种赞美口气来贬责: 

一提起你名字,诬蔑也变谄佞。 

哦,那些罪过找到了多大的华厦, 

当它们把你挑选来作安乐窝, 

在那儿美为污点披上了轻纱, 

在那儿触目的一切都变清和! 

警惕呵,心肝,为你这特权警惕; 

最快的刀被滥用也失去锋利! 


九六 


有人说你的缺点在年少放荡; 

有人说你的魅力在年少风流; 

魅力和缺点都多少受人赞赏: 

缺点变成添在魅力上的锦绣。 

宝座上的女王手上戴的戒指, 

就是最贱的宝石也受人尊重, 

同样,那在你身上出现的瑕疵 

也变成真理,当作真理被推崇。 

多少绵羊会受到野狼的引诱, 

假如野狼戴上了绵羊的面目! 

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拐走, 

假如你肯把你全部力量使出! 

可别这样做;我既然这样爱你, 

你是我的,我的光荣也属于你。 


九七 


离开了你,日子多么像严冬, 

你,飞逝的流年中唯一的欢乐! 

天色多阴暗!我又受尽了寒冻! 

触目是龙锺腊月的一片萧索! 

可是别离的时期恰好是夏日; 

和膨胀着累累的丰收的秋天, 

满载着青春的淫荡结下的果实, 

好像怀胎的新寡妇,大腹便便: 

但是这累累的丰收,在我看来, 

只能成无父孤儿和乖异的果; 

因夏天和它的欢娱把你款待, 

你不在,连小鸟也停止了唱歌; 

或者,即使它们唱,声调那么沉, 

树叶全变灰了,生怕冬天降临。 


九八 


我离开你的时候正好是春天, 

当绚烂的四月,披上新的锦袄, 

把活泼的春心给万物灌注遍, 

连沉重的土星*也跟着笑和跳。 

可是无论小鸟的歌唱,或万紫 

千红、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鲜花, 

都不能使我诉说夏天的故事, 

或从烂熳的山洼把它们采掐: 

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, 

也不赞美玫瑰花的一片红晕; 

它们不过是香,是悦目的雕刻, 

你才是它们所要摹拟的真身。 

因此,于我还是严冬,而你不在, 

像逗着你影子,我逗它们开怀。 


*土星在西欧星相学里是沉闷和忧郁的象征。 


九九 


我对孟浪的紫罗兰这样谴责: 

“温柔贼,你哪里偷来这缕温馨, 

若不是从我爱的呼息?这紫色 

在你的柔颊上抹了一层红晕, 

还不是从我爱的血管里染得?” 

我申斥百合花盗用了你的手, 

茉沃兰的蓓蕾偷取你的柔发; 

站在刺上的玫瑰花吓得直抖, 

一朵羞得通红,一朵绝望到发白, 

另一朵,不红不白,从双方偷来; 

还在赃物上添上了你的呼息, 

但既犯了盗窃,当它正昂头盛开, 

一条怒冲冲的毛虫把它咬死。 

我还看见许多花,但没有一朵 

不从你那里偷取芬芳和婀娜。 


一〇〇 


你在哪里,诗神,竟长期忘记掉 

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头歌唱? 

为什么浪费狂热于一些滥调, 

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? 

回来吧,健忘的诗神,立刻轻弹 

宛转的旋律,赎回虚度的光阴; 

唱给那衷心爱慕你并把灵感 

和技巧赐给你的笔的耳朵听。 

起来,懒诗神,检查我爱的秀容, 

看时光可曾在那里刻下皱纹; 

假如有,就要尽量把衰老嘲讽, 

使时光的剽窃到处遭人齿冷。 

快使爱成名,趁时光未下手前, 

你就挡得住它的风刀和霜剑。 


一〇一 


偷懒的诗神呵,你将怎样补救 

你对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? 

真和美都与我的爱相依相守; 

你也一样,要倚靠它才得通显。 

说吧,诗神;你或许会这样回答: 

“真的固定色彩不必用色彩绘; 

美也不用翰墨把美的真容画; 

用不着搀杂,完美永远是完美。” 

难道他不需要赞美,你就不作声? 

别替缄默辩护,因为你有力量 

使他比镀金的坟墓更享遐龄, 

并在未来的年代永受人赞扬。 

当仁不让吧,诗神,我要教你怎样 

使他今后和现在一样受景仰。 


一〇二 


我的爱加强了,虽然看来更弱; 

我的爱一样热,虽然表面稍冷: 

谁把他心中的崇拜到处传播, 

就等于把他的爱情看作商品。 

我们那时才新恋,又正当春天, 

我惯用我的歌去欢迎它来归, 

像夜莺在夏天门前彻夜清啭, 

到了盛夏的日子便停止歌吹。 

并非现在夏天没有那么惬意 

比起万籁静听它哀唱的时候, 

只为狂欢的音乐载满每一枝, 

太普通,意味便没有那么深悠。 

所以,像它,我有时也默默无言, 

免得我的歌,太繁了,使你烦厌。 


一〇三 


我的诗神的产品多贫乏可怜! 

分明有无限天地可炫耀才华, 

可是她的题材,尽管一无妆点, 

比加上我的赞美价值还要大! 

别非难我,如果我写不出什么! 

照照镜子吧,看你镜中的面孔 

多么超越我的怪笨拙的创作, 

使我的诗失色,叫我无地自容。 

那可不是罪过吗,努力要增饰, 

反而把原来无瑕的题材涂毁? 

因为我的诗并没有其他目的, 

除了要模仿你的才情和妩媚; 

是的,你的镜子,当你向它端详, 

所反映的远远多于我的诗章。 


一〇四 


对于我,俊友,你永远不会哀老, 

因为自从我的眼碰见你的眼, 

你还是一样美。三个严冬摇掉 

三个苍翠的夏天的树叶和光艳, 

三个阳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黄。 

时序使我三度看见四月的芳菲 

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。 

但你,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媚; 

唉,可是美,像时针,它蹑着脚步 

移过钟面,你看不见它的踪影; 

同样,你的姣颜,我以为是常驻, 

其实在移动,迷惑的是我的眼睛。 

颤栗吧,未来的时代,听我呼吁: 

你还没有生,美的夏天已死去。 


一〇五 


不要把我的爱叫作偶像崇拜, 

也不要把我的爱人当偶像看, 

既然所有我的歌和我的赞美 

都献给一个、为一个,永无变换。 

我的爱今天仁慈,明天也仁慈, 

有着惊人的美德,永远不变心, 

所以我的诗也一样坚贞不渝, 

全省掉差异,只叙述一件事情。 

“美、善和真”,就是我全部的题材, 

“美、善和真”,用不同的词句表现; 

我的创造就在这变化上演才, 

三题一体,它的境界可真无限。 

过去“美、善和真”常常分道扬镳, 

到今天才在一个人身上协调。 


一〇六 


当我从那湮远的古代的纪年 

发见那绝代风流人物的写真, 

艳色使得古老的歌咏也香艳, 

颂赞着多情骑士和绝命佳人, 

于是,从那些国色天姿的描画, 

无论手脚、嘴唇、或眼睛或眉额, 

我发觉那些古拙的笔所表达 

恰好是你现在所占领的姿色。 

所以他们的赞美无非是预言 

我们这时代,一切都预告着你; 

不过他们观察只用想象的眼, 

还不够才华把你歌颂得尽致: 

而我们,幸而得亲眼看见今天, 

只有眼惊羡,却没有舌头咏叹。 


一〇七 


无论我自己的忧虑,或那梦想着 

未来的这茫茫世界的先知灵魂, 

都不能限制我的真爱的租约, 

纵使它已注定作命运的抵偿品。 

人间的月亮已度过被蚀的灾难, 

不祥的占卜把自己的预言嘲讽, 

动荡和疑虑既已获得了保险, 

和平在宣告橄橄枝永久葱茏。 

于是在这时代甘露的遍洒下, 

我的爱面貌一新,而死神降伏, 

既然我将活在这拙作里,任凭他 

把那些愚钝的无言的种族凌辱。 

你将在这里找着你的纪念碑, 

魔王的金盔和铜墓却被销毁。 


一〇八 


脑袋里有什么,笔墨形容得出, 

我这颗真心不已经对你描画? 

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说可记录, 

以表白我的爱或者你的真价? 

没有,乖乖;可是,虔诚的祷词 

我没有一天不把它复说一遍; 

老话并不老;你属我,我也属你, 

就像我祝福你名字的头一天。 

所以永恒的爱在长青爱匣里 

不会蒙受年岁的损害和尘土, 

不会让皱纹占据应有的位置, 

反而把老时光当作永久的家奴; 

发觉最初的爱苗依旧得保养, 

尽管时光和外貌都盼它枯黄。 


一〇九 


哦,千万别埋怨我改变过心肠, 

别离虽似乎减低了我的热情。 

正如我抛不开自己远走他方, 

我也一刻离不开你,我的灵魂。 

你是我的爱的家:我虽曾流浪, 

现在已经像远行的游子归来; 

并准时到家,没有跟时光改样, 

而且把洗涤我污点的水带来。 

哦,请千万别相信(尽管我难免 

和别人一样经不起各种试诱) 

我的天性会那么荒唐和鄙贱 

竟抛弃你这至宝去追求乌有; 

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; 

你才是,我的玫瑰,我全部财产。 


一一〇 


唉,我的确曾经常东奔西跑, 

扮作斑衣的小丑供众人赏玩, 

违背我的意志,把至宝贱卖掉, 

为了新交不惜把旧知交冒犯; 

更千真万确我曾经斜着冷眼 

去看真情;但天呀,这种种离乖 

给我的心带来了另一个春天, 

最坏的考验证实了你的真爱。 

现在一切都过去了,请你接受 

无尽的友谊:我不再把欲望磨利, 

用新的试探去考验我的老友—— 

那拘禁我的、钟情于我的神袛。 

那么,欢迎我吧,我的人间的天, 

迎接我到你最亲的纯洁的胸间。 


一一一 


哦,请为我把命运的女神诟让, 

她是嗾使我造成业障的主犯, 

因为她对我的生活别无赡养, 

除了养成我粗鄙的众人米饭。 

因而我的名字就把烙印*接受, 

也几乎为了这缘故我的天性 

被职业所玷污,如同染工的手: 

可怜我吧,并祝福我获得更新; 

像个温顺的病人,我甘心饮服 

涩嘴的醋来消除我的重感染*; 

不管它多苦,我将一点不觉苦, 

也不辞两重忏悔以赎我的罪愆。 

请怜悯我吧,挚友,我向你担保 

你的怜悯已经够把我医治好。 


*烙印:耻辱。 

*当时相信醋能防疫。 


一一二 


你的爱怜抹掉那世俗的讥谗 

打在我的额上的耻辱的烙印; 

别人的毁誉对我有什么相干, 

你既表扬我的善又把恶遮隐! 

你是我整个宇宙,我必须努力 

从你的口里听取我的荣和辱; 

我把别人,别人把我,都当作死, 

谁能使我的铁心肠变善或变恶? 

别人的意见我全扔入了深渊, 

那么干净,我简直像聋蛇一般, 

凭他奉承或诽谤都充耳不闻。 

请倾听我怎样原谅我的冷淡: 

你那么根深蒂固长在我心里, 

全世界,除了你,我都认为死去。 


一一三 


自从离开你,眼睛便移居心里, 

于是那双指挥我行动的眼睛, 

既把职守分开,就成了半瞎子, 

自以为还看见,其实已经失明; 

因为它们所接触的任何形状, 

花鸟或姿态,都不能再传给心, 

自己也留不住把捉到的景象; 

一切过眼的事物心儿都无份。 

因为一见粗俗或幽雅的景色, 

最畸形的怪物或绝艳的面孔, 

山或海,日或夜,乌鸦或者白鸽, 

眼睛立刻塑成你美妙的姿容。 

心中满是你,什么再也装不下, 

就这样我的真心教眼睛说假话。 


一一四 


是否我的心,既把你当王冠戴, 

喝过帝王们的鸩毒——自我阿谀? 

还是我该说,我眼睛说的全对, 

因为你的爱教会它这炼金术, 

使它能够把一切蛇神和牛鬼 

转化为和你一样柔媚的天婴, 

把每个丑恶改造成尽善尽美, 

只要事物在它的柔辉下现形? 

哦,是前者;是眼睛的自我陶醉, 

我伟大的心灵把它一口喝尽: 

眼睛晓得投合我心灵的口味, 

为它准备好这杯可口的毒饮。 

尽管杯中有毒,罪过总比较轻, 

因为先爱上它的是我的眼睛。 


一一五 


我从前写的那些诗全都撒谎, 

连那些说“我爱你到极点”在内, 

可是那时候我的确无法想象 

白热的火还发得出更大光辉。 

只害怕时光的无数意外事故 

钻进密约间,勾销帝王的意旨, 

晒黑美色,并挫钝锋锐的企图, 

使倔强的心屈从事物的隆替: 

唉,为什么,既怵于时光的专横, 

我不可说,“现在我爱你到极点,” 

当我摆脱掉疑虑,充满着信心, 

觉得来日不可期,只掌握目前? 

爱是婴儿;难道我不可这样讲, 

去促使在生长中的羽毛丰满? 


一一六 


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 

会有任何障碍;爱算不得真爱, 

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, 

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。 

哦,决不!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, 

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; 

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, 

你可量它多高,它所值却无穷。 

爱不受时光的播弄,尽管红颜 

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; 

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, 

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。 

我这话若说错,并被证明不确, 

就算我没写诗,也没人真爱过。 


一一七 


请这样控告我:说我默不作声, 

尽管对你的深恩我应当酬谢; 

说我忘记向你缱绻的爱慰问, 

尽管我对你依恋一天天密切; 

说我时常和陌生的心灵来往, 

为偶尔机缘断送你宝贵情谊; 

说我不管什么风都把帆高扬, 

任它们把我吹到天涯海角去。 

请把我的任性和错误都记下, 

在真凭实据上还要积累嫌疑, 

把我带到你的颦眉蹙额底下, 

千万别唤醒怨毒来把我射死; 

因为我的诉状说我急于证明 

你对我的爱多么忠贞和坚定。 


一一八 


好比我们为了促使食欲增进, 

用种种辛辣调味品刺激胃口; 

又好比服清泻剂以预防大病, 

用较轻的病截断重症的根由; 

同样,饱尝了你的不腻人的甜蜜, 

我选上苦酱来当作我的食料; 

厌倦了健康,觉得病也有意思, 

尽管我还没有到生病的必要。 

这样,为采用先发制病的手段, 

爱的策略变成了真实的过失: 

我对健康的身体乱投下药丹, 

用痛苦来把过度的幸福疗治。 

但我由此取得这真正的教训: 

药也会变毒,谁若因爱你而生病。 


一一九 


我曾喝下了多少鲛人的泪珠 

从我心中地狱般的锅里蒸出来, 

把恐惧当希望,又把希望当恐惧, 

眼看着要胜利,结果还是失败! 

我的心犯了多少可怜的错误, 

正好当它自以为再幸福不过; 

我的眼睛怎样地从眼眶跃出, 

当我被疯狂昏乱的热病折磨! 

哦,坏事变好事!我现在才知道 

善的确常常因恶而变得更善! 

被摧毁的爱,一旦重新修建好, 

就比原来更宏伟、更美、更强顽。 

因此,我受了谴责,反心满意足; 

因祸,我获得过去的三倍幸福。 


一二〇 


你对我狠过心反而于我有利: 

想起你当时使我受到的痛创, 

我只好在我的过失下把头低, 

既然我的神经不是铜或精钢。 

因为,你若受过我狠心的摇撼, 

像我所受的,该熬过多苦的日子! 

可是我这暴君从没有抽过闲 

来衡量你的罪行对我的打击! 

哦,但愿我们那悲怛之夜能使我 

牢牢记住真悲哀打击得多惨, 

我就会立刻递给你,像你递给我, 

那抚慰碎了的心的微贱药丹。 

但你的罪行现在变成了保证, 

我赎你的罪,你也赎我的败行。 


一二一 


宁可卑劣,也不愿负卑劣的虚名, 

当我们的清白蒙上不白之冤, 

当正当的娱乐被人妄加恶声, 

不体察我们的感情,只凭偏见。 

为什么别人虚伪淫猥的眼睛 

有权赞扬或诋毁我活跃的血? 

专侦伺我的弱点而比我坏的人 

为什么把我认为善的恣意污蔑? 

我就是我,他们对于我的诋毁 

只能够宣扬他们自己的卑鄙: 

我本方正,他们的视线自不轨; 

这种坏心眼怎么配把我非议? 

除非他们固执这糊涂的邪说: 

恶是人性,统治着世间的是恶。 


一二二 


你赠我的手册已经一笔一划 

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心版上, 

它将超越无聊的名位的高下, 

跨过一切时代,以至无穷无疆: 

或者,至少直到大自然的规律 

容许心和脑继续存在的一天; 

直到它们把你每部分都让给 

遗忘,你的记忆将永远不逸散。 

可怜的手册就无法那样持久, 

我也不用筹码把你的爱登记; 

所以你的手册我大胆地放走, 

把你交给更能珍藏你的册子: 

要靠备忘录才不会把你遗忘, 

岂不等于表明我对你也善忘? 


一二三 


不,时光,你断不能夸说我在变: 

你新建的金字塔,不管多雄壮, 

对我一点不稀奇,一点不新鲜; 

它们只是旧景象披上了新装。 

我们的生命太短促,所以羡慕 

你拿来蒙骗我们的那些旧货; 

幻想它们是我们心愿的产物, 

不肯信从前曾经有人谈起过。 

对你和你的纪录我同样不卖账, 

过去和现在都不能使我惊奇, 

因为你的记载和我所见都扯谎, 

都多少是你疾驰中造下的孽迹。 

我敢这样发誓:我将万古不渝, 

不管你和你的镰刀多么锋利。 


一二四 


假如我的爱只是权势的嫡种, 

它就会是命运的无父的私生子, 

受时光的宠辱所磨折和播弄, 

同野草闲花一起任人们采刈。 

不呀,它并不是建立在偶然上; 

它既不为荣华的笑颜所转移, 

也经受得起我们这时代风尚 

司空见惯的抑郁、愤懑的打击: 

它不害怕那只在短期间有效、 

到处散播异端和邪说的权谋, 

不因骄阳而生长,雨也冲不掉, 

它巍然独立在那里,深思熟筹。 

被时光愚弄的人们,起来作证! 

你们毕生作恶,却一死得干净。 


一二五 


这对我何益,纵使我高擎华盖, 

用我的外表来为你妆点门面, 

或奠下伟大基础,要留芳万代, 

其实比荒凉和毁灭为期更短? 

难道我没见过拘守仪表的人, 

付出高昂的代价,却丧失一切, 

厌弃淡泊而拚命去追求荤辛, 

可怜的赢利者,在顾盼中雕谢? 

不,请让我在你心里长保忠贞, 

收下这份菲薄但由衷的献礼, 

它不搀杂次品,也不包藏机心, 

而只是你我间互相致送诚意。 

被收买的告密者,滚开!你越诬告 

真挚的心,越不能损害它分毫。 


一二六* 


你,小乖乖,时光的无常的沙漏 

和时辰(他的小镰刀)都听你左右; 

你在亏缺中生长,并昭示大众 

你的爱人如何雕零而你向荣; 

如果造化(掌握盈亏的大主宰), 

在你迈步前进时把你挽回来, 

她的目的只是:卖弄她的手法 

去丢时光的脸,并把分秒扼杀。 

可是你得怕她,你,她的小乖乖! 

她只能暂留,并非常保,她的宝贝! 

她的账目,虽延了期,必须清算: 

要清偿债务,她就得把你交还。 


一二七 


在远古的时代黑并不算秀俊, 

即使算,也没有把美的名挂上; 

但如今黑既成为美的继承人, 

于是美便招来了侮辱和诽谤。 

因为自从每只手都修饰自然, 

用艺术的假面貌去美化丑恶, 

温馨的美便失掉声价和圣殿, 

纵不忍辱偷生,也遭了亵渎。 

所以我情妇的头发黑如乌鸦, 

眼睛也恰好相衬,就像在哀泣 

那些生来不美却迷人的冤家, 

用假名声去中伤造化的真誉。 

这哀泣那么配合她们的悲痛, 

大家齐声说:这就是美的真容。 


一二八 


多少次,我的音乐,当你在弹奏 

音乐,我眼看那些幸福的琴键 

跟着你那轻盈的手指的挑逗, 

发出悦耳的旋律,使我魂倒神颠—— 

我多么艳羡那些琴键轻快地 

跳起来狂吻你那温柔的掌心, 

而我可怜的嘴唇,本该有这权利, 

只能红着脸对琴键的放肆出神! 

经不起这引逗,我嘴唇巴不得 

做那些舞蹈着的得意小木片, 

因为你手指在它们身上轻掠, 

使枯木比活嘴唇更值得艳羡。 

冒失的琴键既由此得到快乐, 

请把手指给它们,把嘴唇给我。 


一二九 


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, 

就是色欲在行动;而在行动前, 

色欲赌假咒、嗜血、好杀、满身是 

罪恶,凶残、粗野、不可靠、走极端; 

欢乐尚未央,马上就感觉无味: 

毫不讲理地追求;可是一到手, 

又毫不讲理地厌恶,像是专为 

引上钩者发狂而设下的钓钩; 

在追求时疯狂,占有时也疯狂; 

不管已有、现有、未有,全不放松; 

感受时,幸福;感受完,无上灾殃; 

事前,巴望着的欢乐;事后,一场梦。 

这一切人共知;但谁也不知怎样 

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。 


一三〇 


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; 

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: 

雪若算白,她的胸就暗褐无光, 

发若是铁丝,她头上铁丝婆娑。 

我见过红白的玫瑰,轻纱一般; 

她颊上却找不到这样的玫瑰; 

有许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欢, 

我情妇的呼吸并没有这香味。 

我爱听她谈话,可是我很清楚 

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; 

我承认从没有见过女神走路, 

我情妇走路时候却脚踏实地: 

可是,我敢指天发誓,我的爱侣 

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。 


一三一 


尽管你不算美,你的暴虐并不 

亚于那些因美而骄横的女人; 

因为你知道我的心那么糊涂, 

把你当作世上的至美和至珍。 

不过,说实话,见过你的人都说, 

你的脸缺少使爱呻吟的魅力: 

尽管我心中发誓反对这说法, 

我可还没有公开否认的勇气。 

当然我发的誓一点也不欺人; 

数不完的呻吟,一想起你的脸, 

马上联翩而来,可以为我作证: 

对于我,你的黑胜于一切秀妍。 

你一点也不黑,除了你的人品, 

可能为了这原故,诽谤才流行。 


一三二 


我爱上了你的眼睛;你的眼睛 

晓得你的心用轻蔑把我磨折, 

对我的痛苦表示柔媚的悲悯, 

就披上黑色,做旖旎的哭丧者。 

而的确,无论天上灿烂的朝阳 

多么配合那东方苍白的面容, 

或那照耀着黄昏的明星煌煌 

(它照破了西方的黯淡的天空), 

都不如你的脸配上那双泪眼。 

哦,但愿你那颗心也一样为我 

挂孝吧,既然丧服能使你增妍, 

愿它和全身一样与悲悯配合。 

黑是美的本质(我那时就赌咒), 

一切缺少你的颜色的都是丑。 


一三三 


那使我的心呻吟的心该诅咒, 

为了它给我和我的朋友的伤痕! 

难道光是折磨我一个还不够? 

还要把朋友贬为奴隶的身分? 

你冷酷的眼睛已夺走我自己, 

那另一个我你又无情地霸占: 

我已经被他(我自己)和你抛弃; 

这使我遭受三三九倍的苦难。 

请用你的铁心把我的心包围, 

让我可怜的心保释朋友的心; 

不管谁监视我,我都把他保卫; 

你就不能在狱中再对我发狠。 

你还会发狠的,我是你的囚徒, 

我和我的一切必然任你摆布。 


一三四 


因此,现在我既承认他属于你, 

并照你的意旨把我当抵押品, 

我情愿让你把我没收,好教你 

释放另一个我来宽慰我的心: 

但你不肯放,他又不愿被释放, 

因为你贪得无厌,他心肠又软; 

他作为保人签字在那证券上, 

为了开脱我,反而把自己紧拴。 

分毫不放过的高利贷者,你将要 

行使你的美丽赐给你的特权 

去控诉那为我而负债的知交; 

于是我失去他,因为把他欺骗。 

我把他失掉;你却占有他和我: 

他还清了债,我依然不得开脱。 


一三五 


假如女人有满足,你就得如“愿”, 

还有额外的心愿,多到数不清; 

而多余的我总是要把你纠缠, 

想在你心愿的花上添我的锦。 

你的心愿汪洋无边,难道不能 

容我把我的心愿在里面隐埋? 

难道别人的心愿都那么可亲, 

而我的心愿就不配你的青睐? 

大海,满满是水,照样承受雨点, 

好把它的贮藏品大量地增加; 

多心愿的你,就该把我的心愿 

添上,使你的心愿得到更扩大。 

别让无情的“不”把求爱者窒息; 

让众愿同一愿,而我就在这愿里。 


一三六 


你的灵魂若骂你我走得太近, 

请对你那瞎灵魂说我是你“心愿”, 

而“心愿”,她晓得,对她并非陌生; 

为了爱,让我的爱如愿吧,心肝。 

心愿将充塞你的爱情的宝藏, 

请用心愿充满它,把我算一个, 

须知道宏大的容器非常便当, 

多装或少装一个算不了什么。 

请容许我混在队伍中间进去, 

不管怎样说我总是其中之一; 

把我看作微末不足道,但必须 

把这微末看作你心爱的东西。 

把我名字当你的爱,始终如一, 

就是爱我,因为“心愿”是我的名字。 


一三七 


又瞎又蠢的爱,你对我的眸子 

干了什么,以致它们视而不见? 

它们认得美,也看见美在那里, 

却居然错把那极恶当作至善。 

我的眼睛若受了偏见的歪扭, 

在那人人行驶的海湾里下锚, 

你为何把它们的虚妄作成钩, 

把我的心的判断力钩得牢牢? 

难道是我的心,明知那是公地, 

硬把它当作私人游乐的花园? 

还是我眼睛否认明显的事实, 

硬拿美丽的真蒙住丑恶的脸? 

我的心和眼既迷失了真方向, 

自然不得不陷入虚妄的膏肓。 


一三八 


我爱人赌咒说她浑身是忠实, 

我相信她(虽然明知她在撒谎), 

让她认为我是个无知的孩子, 

不懂得世间种种骗人的勾当。 

于是我就妄想她当我还年轻, 

虽然明知我盛年已一去不复返; 

她的油嘴滑舌我天真地信任: 

这样,纯朴的真话双方都隐瞒。 

但是为什么她不承认说假话? 

为什么我又不承认我已经衰老? 

爱的习惯是连信任也成欺诈, 

老年谈恋爱最怕把年龄提到。 

因此,我既欺骗她,她也欺骗我, 

咱俩的爱情就在欺骗中作乐。 


一三九 


哦,别叫我原谅你的残酷不仁 

对于我的心的不公正的冒犯; 

请用舌头伤害我,可别用眼睛; 

狠狠打击我,杀我,可别耍手段。 

说你已爱上了别人;但当我面, 

心肝,可别把眼睛向旁边张望: 

何必要耍手段,既然你的强权 

已够打垮我过分紧张的抵抗? 

让我替你辩解说:“我爱人明知 

她那明媚的流盼是我的死仇, 

才把我的敌人从我脸上转移, 

让它向别处放射害人的毒镞!” 

可别这样;我已经一息奄奄, 

不如一下盯死我,解除了苦难。 


一四〇 


你狠心,也该放聪明;别让侮蔑 

把我不作声的忍耐逼得太甚; 

免得悲哀赐我喉舌,让你领略 

我的可怜的痛苦会怎样发狠。 

你若学了乖,爱呵,就觉得理应 

对我说你爱我,纵使你不如此; 

好像暴躁的病人,当死期已近, 

只愿听医生报告健康的消息; 

因为我若是绝望,我就会发疯, 

疯狂中难保不把你胡乱咒骂: 

这乖张世界是那么不成体统, 

疯狂的耳总爱听疯子的坏话。 

要我不发疯,而你不遭受诽谤, 

你得把眼睛正视,尽管心放荡。 


一四一 


说实话,我的眼睛并不喜欢你, 

它们发见你身上百孔和千疮; 

但眼睛瞧不起的,心儿却着迷, 

它一味溺爱,不管眼睛怎样想。 

我耳朵也不觉得你嗓音好听, 

就是我那容易受刺激的触觉, 

或味觉,或嗅觉都不见得高兴 

参加你身上任何官能的盛酌。 

可是无论我五种机智或五官 

都不能劝阻痴心去把你侍奉, 

我昂藏的丈夫仪表它再不管, 

只甘愿作你傲慢的心的仆从。 

不过我的灾难也非全无好处: 

她引诱我犯罪,也教会我受苦。 


一四二 


我的罪咎是爱,你的美德是憎, 

你憎我的罪,为了我多咎的爱: 

哦,你只要比一比你我的实情, 

就会发觉责备我多么不应该。 

就算应该,也不能出自你嘴唇, 

因为它们亵渎过自己的口红, 

劫夺过别人床弟应得的租金, 

和我一样屡次偷订爱的假盟。 

我爱你,你爱他们,都一样正当, 

尽管你追求他们而我讨你厌。 

让哀怜的种子在你心里暗长, 

终有天你的哀怜也得人哀怜。 

假如你只知追求,自己却吝啬, 

你自己的榜样就会招来拒绝。 


一四三 


看呀,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主妇 

跑着去追撵一只逃走的母鸡, 

把孩子扔下,拚命快跑,要抓住 

那个她急着要得回来的东西; 

被扔下的孩子紧跟在她后头, 

哭哭啼啼要赶上她,而她只管 

望前一直追撵,一步也不停留, 

不顾她那可怜的小孩的不满: 

同样,你追那个逃避你的家伙, 

而我(你的孩子)却在后头追你; 

你若赶上了希望,请回头照顾我, 

尽妈妈的本分,轻轻吻我,很和气。 

只要你回头来抚慰我的悲啼, 

我就会祷告神让你从心所欲。 


一四四 


两个爱人像精灵般把我诱惑, 

一个叫安慰,另外一个叫绝望: 

善的天使是个男子,丰姿绰约; 

恶的幽灵是个女人,其貌不扬。 

为了促使我早进地狱,那女鬼 

引诱我的善精灵硬把我抛开, 

还要把他迷惑,使沦落为妖魅, 

用肮脏的骄傲追求纯洁的爱。 

我的天使是否已变成了恶魔, 

我无法一下子确定,只能猜疑; 

但两个都把我扔下,互相结合, 

一个想必进了另一个的地狱。 

可是这一点我永远无法猜透, 

除非是恶的天使把善的撵走。 


一四五 


爱神亲手捏就的嘴唇 

对着为她而憔悴的我, 

吐出了这声音说,“我恨”: 

但是她一看见我难过, 

心里就马上大发慈悲, 

责备那一向都是用来 

宣布甜蜜的判词的嘴, 

教它要把口气改过来: 

“我恨”,她又把尾巴补缀, 

那简直像明朗的白天 

赶走了魔鬼似的黑夜, 

把它从天堂甩进阴间。 

她把“我恨”的恨字摒弃, 

救了我的命说,“不是你”。 


一四六 


可怜的灵魂,万恶身躯的中心, 

被围攻你的叛逆势力所俘掳, 

为何在暗中憔悴,忍受着饥馑, 

却把外壁妆得那么堂皇丽都? 

赁期那么短,这倾颓中的大厦 

难道还值得你这样铺张浪费? 

是否要让蛆虫来继承这奢华, 

把它吃光?这可是肉体的依皈? 

所以,灵魂,请拿你仆人来度日, 

让他消瘦,以便充实你的贮藏, 

拿无用时间来兑换永欠租期, 

让内心得滋养,别管外表堂皇: 

这样,你将吃掉那吃人的死神, 

而死神一死,世上就永无死人。 


一四七 


我的爱是一种热病,它老切盼 

那能够使它长期保养的单方, 

服食一种能维持病状的药散, 

使多变的病态食欲长久盛旺。 

理性(那医治我的爱情的医生) 

生气我不遵守他给我的嘱咐, 

把我扔下,使我绝望,因为不信 

医药的欲望,我知道,是条死路。 

我再无生望,既然丧失了理智, 

整天都惶惑不安、烦躁、疯狂; 

无论思想或谈话,全像个疯子, 

脱离了真实,无目的,杂乱无章; 

因为我曾赌咒说你美,说你璀璨, 

你却是地狱一般黑,夜一般暗。 


一四八 


唉,爱把什么眼睛装在我脑里, 

使我完全认不清真正的景象? 

竟错判了眼睛所见到的真相? 

如果我眼睛所迷恋的真是美, 

为何大家都异口同声不承认? 

若真不美呢,那就绝对无可讳, 

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: 

当然喽,它怎能够,爱眼怎能够 

看得真呢,它日夜都泪水汪汪? 

那么,我看不准又怎算得稀有? 

太阳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。 

狡猾的爱神!你用泪把我弄瞎, 

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。 


一四九 


你怎能,哦,狠心的,否认我爱你, 

当我和你协力把我自己厌恶? 

我不是在想念你,当我为了你 

完全忘掉我自己,哦,我的暴主? 

我可曾把那恨你的人当朋友? 

我可曾对你厌恶的人献殷勤? 

不仅这样,你对我一皱起眉头, 

我不是马上叹气,把自己痛恨? 

我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优点, 

傲慢到不屑于为你服役奔命, 

既然我的美都崇拜你的缺陷, 

唯你的眼波的流徒转移是听? 

但,爱呵,尽管憎吧,我已猜透你: 

你爱那些明眼的,而我是瞎子。 


一五〇 


哦,从什么威力你取得这力量, 

连缺陷也能把我的心灵支配? 

教我诬蔑我可靠的目光撒谎, 

并矢口否认太阳使白天明媚? 

何来这化臭腐为神奇的本领, 

使你的种种丑恶不堪的表现 

都具有一种灵活强劲的保证, 

使它们,对于我,超越一切至善? 

谁教你有办法使我更加爱你, 

当我听到和见到你种种可憎? 

哦,尽管我锺爱着人家所嫌弃, 

你总不该嫌弃我,同人家一条心: 

既然你越不可爱,越使得我爱, 

你就该觉得我更值得你喜爱。 


一五一 


爱神太年轻,不懂得良心是什么; 

但谁不晓得良心是爱情所产? 

那么,好骗子,就别专找我的错, 

免得我的罪把温婉的你也牵连。 

因为,你出卖了我,我的笨肉体 

又哄我出卖我更高贵的部分; 

我灵魂叮嘱我肉体,说它可以 

在爱情上胜利;肉体再不作声, 

一听见你的名字就马上指出 

你是它的胜利品;它趾高气扬, 

死心蹋地作你最鄙贱的家奴, 

任你颐指气使,或倒在你身旁。 

所以我可问心无愧地称呼她 

做“爱”,我为她的爱起来又倒下。 


一五二 


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并不可靠, 

但你赌咒爱我,这话更靠不住; 

你撕掉床头盟,又把新约毁掉, 

既结了新欢,又种下新的憎恶。 

但我为什么责备你两番背盟, 

自己却背了二十次!最反复是我; 

我对你一切盟誓都只是滥用, 

因而对于你已经失尽了信约。 

我曾矢口作证你对我的深爱: 

说你多热烈、多忠诚、永不变卦, 

我使眼睛失明,好让你显光彩, 

教眼睛发誓,把眼前景说成虚假—— 

我发誓说你美!还有比这荒唐: 

抹煞真理去坚持那么黑的谎! 


一五三 


爱神放下他的火炬,沉沉睡去: 

月神的一个仙女乘了这机会 

赶快把那枝煽动爱火的火炬 

浸入山间一道冷冰冰的泉水; 

泉水,既从这神圣的火炬得来 

一股不灭的热,就永远在燃烧, 

变成了沸腾的泉,一直到现在 

还证实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。 

但这火炬又在我情妇眼里点火, 

为了试验,爱神碰一下我胸口, 

我马上不舒服,又急躁又难过, 

一刻不停地跑向温泉去求救, 

但全不见效:能治好我的温泉 

只有新燃起爱火的、我情人的眼。 


一五四 


小小爱神有一次呼呼地睡着, 

把点燃心焰的火炬放在一边, 

一群蹁跹的贞洁的仙女恰巧 

走过;其中最美的一个天仙 

用她处女的手把那曾经烧红 

万千颗赤心的火炬偷偷拿走, 

于是这玩火小法师在酣睡中 

便缴械给那贞女的纤纤素手。 

她把火炬往附近冷泉里一浸, 

泉水被爱神的烈火烧得沸腾, 

变成了温泉,能消除人间百病; 

但我呵,被我情妇播弄得头疼, 

跑去温泉就医,才把这点弄清: 

爱烧热泉水,泉水冷不了爱情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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